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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施爱东(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)
喜欢《西游记》的人,对里面能够兴云降雨的龙王肯定不陌生。一方面,孙悟空在宝物众多的东海龙宫借到了书中最重要的武器——如意金箍棒;另一方面,取经路上,上至海龙王,下至井龙王,大小龙王们经常通过降雨等方式帮助师徒四人化险为夷。此外,唐僧的坐骑白龙马,就是犯了错的东海龙王三太子变化而成。
画家钟金枝的《水国诸神》(局部)描绘了龙王行雨的场景 施爱东提供
需要注意的是,龙王与我们所说的作为中华民族象征的龙是有区别的。它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神龙,而是融合多种文化产生的一种人格化地方神。就像《西游记》中时常出现的土地神、山神,是管理一方的小神,司水的各种龙王,在神界的地位也不是太高。龙王须听玉帝调遣,稍有差池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。
将动物的龙人格化,变成具有人的情感的龙王,有一个过程。就像天上的牵牛星,当他被定义为祭祀用的牲畜牛的时候,是不可能与织女发生恋爱关系的,只有到了汉代,当牵牛星人格化,成为放牛郎的时候,他与织女的故事才能开始。同样的道理,无论古代传说中的龙多么神奇,如果没有人格化,它就不可能成为故事主角,即便在著名的叶公好龙的故事中,龙依然是配角。
龙的人格化转化,源于佛教龙王概念的传入。季羡林说:“中译佛经里面的‘龙’字实际上是梵文Nāga的翻译。Nāga的意思是‘蛇’。因此,我们也就可以说,佛教传入以后,‘龙’的涵义变了。佛经里,以及唐代传奇文里的‘龙王’就是梵文Nāgarāja、Nāgarāj或Nāgarājan的翻译。”
西晋译经师竺法护于公元285年翻译《佛说海龙王经》,将Nāga译成龙王,揭开了佛教龙王与中国神龙的融合史。
在佛教观念中,龙众是佛教的重要护法神,龙王则是龙众的王者。龙王法力高强,地位却很低,修成正果的龙王才能脱身为人。也就是说,佛教龙众的地位远在人之下,这跟中国神龙的地位不一样。
但是,佛教龙王与中国神龙也有很多相似之处,它们都有蛇一样的身体,都神通广大,善于变化,都有司水、降雨的功能。
龙王获封
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龙与特定方位有关,比如“左青龙,右白虎”“东方苍龙七宿”等说法,早在汉以前就已产生。但是,五方龙王与四海龙王的观念,却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才兴起的。
早在东晋的佛教译著《大灌顶经》中,就记载了东、南、西、北、中的五方龙王。这些龙王的名字如阿修诃、那头化提等,看起来虽是佛教名字,但是,只要一看这些龙王的称号——东方青龙神王、南方赤龙神王、西方白龙神王、北方黑龙神王、中央黄龙神王,就知道这是地地道道的“中国特产”,至少是掺杂了中国五行观念的混血龙。也就是说,翻译者或者传抄者在将佛经转译成中文的时候,就已经参照中国文化观念,将佛经内容中国化了。
汉魏以降,大量的大乘佛经被翻译成汉语,伴随着僧侣的口头传讲,佛教的龙王故事在民间得到广泛传播。道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四海龙王的概念。魏晋南北朝分裂局面结束,隋唐大一统王朝中央集权不断加强,道教神仙系统也进行了适应性调整,龙王被当作玉皇大帝的海域司官,分赴四海,主司行云布雨。这一定位很快得到唐王朝的首肯,据杜佑《通典》记载,唐玄宗于天宝十载(751年)赐封四海龙王,以东海为广德王,南海为广利王,西海为广润王,北海为广泽王。
也就是说,唐王朝通过分封神灵系统,强化了中央统治者的自我定位,将山川湖海的神权统治纳入中央王朝的统一管理体系,明确龙王只是作为唐王朝的神界臣属,负责管理四海疆域。后世王朝一直沿袭这一制度,不断强化“四海龙王来进表,八方归顺圣明君”的盛世局面。
官方权威认证直接导致了龙王庙的全面勃兴和日渐泛滥,龙王庙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。龙不再是旧神庙中的配祀土龙,而是变身为冕服梁冠的人形龙王,以主神名义高踞神坛。佛教、道教和国家制度对于龙王地位的肯定,有力推动了中国龙神的龙王化,也即人格化,同时也导致江河湖海原有水神、河伯系统的神权旁落。大大小小的龙王逐渐接管了所有大到海域、江河,小到湖潭、深涧的各级水域,中国神龙的职能也因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,理水降雨成为龙王最重要的神职。
龙女有情
早期的中国龙神很少涉及性别问题,从来没有出现过龙女形象,但在佛教中却有许多龙女感恩,以及与人婚配的故事。
中国的龙女形象较早出现于唐传奇《梁公四记》,故事说梁武帝得知东海龙王的七女儿掌管宝珠,知道龙女喜欢吃烧燕,于是派使者前往求宝:“(使者)以其(烧燕)上上者献龙女,龙女食之大嘉。又上玉函青缶,具陈帝旨。洞中有千岁龙,能变化,出入人间,有善译时俗之言。龙女知帝礼之,以大珠三、小珠七、杂珠一石,以报帝。”故事中不仅出现了掌管珠宝的龙女,还出现了能够充当人与龙之间翻译的千岁龙。
唐代开始,龙王、龙女故事大量涌现,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李朝威(约766—820年)的《柳毅传》,其中的龙君和龙女都表现出了鲜明的人格特征。故事讲述落第书生柳毅回乡,途经泾阳,遇见嫁给泾川龙王次子的落难龙女,龙女声称自己遭到虐待,流放牧羊,请柳毅代向其父洞庭龙君送个信。柳毅仗义传书,千里迢迢赶到洞庭。洞庭龙君的弟弟钱塘龙君是个暴脾气,闻讯马上现出龙身,飞往泾川,诛杀泾川龙子,救回龙女。此后又经波折,龙女与柳毅终成眷属。
《柳毅传》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名篇,是较早的空间穿越小说,其中每个龙王的性格各异,对钱塘龙君战前龙形、战后人形、性格变化的描写尤其生动,洞庭龙君沉稳仁厚,老谋深算的特征也很鲜明。龙女则对柳毅说出了“勿以他类,遂为无心”的名言,意思是不要以为我们不是人类就没有人的感情,这个观点对后世龙王、龙女故事的创作影响极大。
佛教龙王不仅有人格化的思维和情感,还有眷属、龙宫,有严格的等级制度,宫中藏有各种奇珍异宝,这些故事要素进入中国原有的龙文化系统之后,又与中国的修仙文化、异类婚故事相融合,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中长出了更多脍炙人口的龙王故事。
有情有义的龙王形象大大激发民众的龙文化热情和龙故事创作。唐宋以降,龙王家族谱系在民众的口头叙事中不断完善,龙母故事、龙女故事、龙父子故事、龙兄弟故事不断涌现,构成一个极为庞大的龙王传说体系。
龙宫多宝
早期的中国神龙主要是作为沟通天地的交通工具,人们从来没有关心过它们的住处和财富。龙宫的概念来自佛教,佛经中的龙宫大多处在深海,隋译佛经《大法炬陀罗尼经》就称:“是大海,水深八万四千由旬,其下乃有诸龙宫殿住所,及阿修罗迦楼罗等宫殿住处。”龙宫,以及龙宫富有大海无穷珍宝的观念,也深刻影响了中国的龙王故事。
《柳毅传》所描述的龙宫形象就是中国的理想乐土,“台阁相向,门户千万,奇草珍木,无所不有”,其灵虚殿更是“人间珍宝毕尽于此,柱以白璧,砌以青玉,床以珊瑚,帘以水精,雕琉璃于翠楣,饰琥珀于虹栋,奇秀深杳,不可殚言”。龙宫宴乐场面,也类似人间王宫之堂会。
正因为龙王拥宝无数,因此,龙王报恩赠宝,就成了龙王故事的一个常见母题。龙王所赠宝物往往是人间稀有之物,受赠者得宝之后,不仅衣食无忧,且能富甲一方。《柳毅传》说龙王赠宝,柳毅回到人间:“因适广陵宝肆,鬻其所得,百未发一,财已盈兆。”
龙宫多宝传说中最广为人所知的,就是《西游记》中讲到的孙悟空金箍棒的来历。明清之际,随着龙王传说的泛滥,龙王在神界的地位也日益下降。孙悟空缺少一件称手的兵器,听说东海龙王“享乐瑶宫贝阙”,上门索宝。龙王找不出悟空满意的兵器,悟空耍起无赖,说:“古人云:‘愁海龙王没宝哩!’你再去寻寻看,若有可意的,一一奉价。”竟将那龙宫的天河定底神珍铁当如意金箍棒拿走了,不仅一分钱未付,还“一路打出去”,完全没把四海龙王当回事。
佛教龙王虽然不等于中国神龙,但是,龙字的符号同一性,为两者的语义融合奠定了语言基础。龙王的中国化过程,其实也是中国神龙的龙王化过程,不同语言、语义的碰撞与融合,启发了语言所指的奇妙生长,刺激了原生文化的蓬勃新生,这正是文化交流的意义所在。
民国时期龙王甲马(用于祭神的纸) 施爱东提供
《光明日报》(2024年02月23日 16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