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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吴飞鹏(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)
近几年全国爱牙日的宣传主题都是“口腔健康,全身健康”。现代医学认识到,牙齿健康对全身健康具有重要意义。对古人来说,何尝不是如此。考古人员对安阳高陵出土的曹操遗骨做分析,发现其多颗牙齿几乎被蛀空,髓腔暴露在外,这说明曹操生前存在严重的龋齿(俗称蛀牙)问题。另据专家推测,长期困扰曹操的头风病,可能就是由牙病引起的。事实上,牙病是古人面临的最普遍的日常疾病之一,上自天潢贵胄,下至贩夫走卒,都饱受其苦。明十三陵出土的万历皇帝头骨,同样显示他生前患有多种牙病,包括龋齿、氟牙症、扭转牙以及重度牙周炎等。万历长期不上朝,或许也与他晚年牙痛时常发作不无关系。
玉环病齿图 张大千/绘
揩齿图 敦煌壁画
玉环病齿图 清 顾洛/绘
商代甲骨文中“龋”字为虫入齿的象形,反映了上古人们对蛀牙缘于虫蚀的朴素认识。现存商人卜辞中关于“疾齿”的材料有七十多条,可见当时牙病发生率之高。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记载“齐中大夫病龋齿”,名医淳于意“灸其左太阳明脉,即为苦参汤,日嗽三升,出入五六日,病已。得之风,及卧开口,食而不嗽”,堪称古代最早的一份详尽记录牙病诊断、治疗的病历。“嗽”即漱口,其时人们已经意识到进食后清洁口腔的重要性。
历代名人多有患牙病者。东晋初年的名臣温峤在平定苏峻之乱后返回武昌,“峤先有齿疾,至是拔之,因中风,至镇未旬而卒,时年四十二”(《晋书》卷六十七)。温峤拔牙后创面感染,进而诱发中风,一代名将就此陨落。《北齐书》载武成帝高湛“生齻牙”,迁怒他人,医家徐之才奉承称“此是智牙,生智牙者聪明长寿”,高湛“悦而赏之”(卷三十三)。此即“智齿”一名的出处。在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,我们还能看到一颗“帝王牙”,它的主人是隋炀帝。牙冠呈黄色,根部发黑,牙齿上有一个黑色蛀洞,看来,隋炀帝也曾饱受蛀牙之苦。
唐代大诗人杜甫、白居易和韩愈都有与牙病相关的诗文传世。杜甫在安史之乱时流寓秦州(今甘肃天水一带),心心念念要找一块“宝地”营构草堂,偏偏赶上牙疼,只能跟友人约好“当期塞雨干,宿昔齿疾瘳”(《寄赞上人》),再定卜居之事。这么一推迟,诗人不久后又自陇入蜀,“杜甫草堂”也就花落成都了。
白居易患有牙本质过敏,所以他常在诗歌中感慨“齿为尝梅楚”(《和三月三十日四十韵》)、“齿伤朝水冷”(《不如来饮酒》)、“老去齿衰嫌橘醋”(《东院》)等。另外他还有急性牙髓炎之类的急症发作,以致“头痛牙疼三日卧,妻看煎药婢来扶”(《病中赠南邻觅酒》)。面对牙齿脱落,诗人还专门赋《齿落辞》一篇自慰。
韩愈的掉牙情况更为夸张。《与崔群书》云“近者尤衰惫,左车(指口腔左侧牙齿)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”,彼时他才35岁。翌年的《落齿》诗更诉苦道:“去年落一牙,今年落一齿。俄然落六七,落势殊未已。余存皆动摇,尽落应始止。”这种脱落速度,恐怕是严重的牙周炎所致。到45岁的时候,韩愈的牙齿只剩十来颗。所以他特别羡慕友人“齿牙牢且洁,大肉硬饼如刀截”,而自己只能“匙抄烂饭稳送之,合口软嚼如牛呞”(《赠刘师服》),就算是咀嚼软烂的食物也得小心翼翼。
唐以来还广泛流行“杨妃病齿”的绘画主题及图咏。杨贵妃患牙病虽不见于正史记载,但同时代的画家周昉就已经有该题材的画作,金、元之际的王恽便作有《周昉画杨妃禁齿图》诗。稍后的宋无(字子虚)《题玉环病齿图》讽喻意味更深:“一点春寒入瓠犀,海棠花下独颦眉。内厨几日无宣唤,不向君王索荔枝。”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称荔枝“气味纯阳”“鲜者食多,即龈肿口痛,或衄血也”。看来唐玄宗让南方进贡新鲜荔枝,就算一开始能博得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,到头来也容易乐极生悲。因此文人士大夫的此类题画之作多带历史反思。黄庭坚《跋杨妃病齿图》即评论道:“余观玉环病良苦,岂非坐多食侧生(“侧生”为荔枝别称),遂动摇其左车乎?阿瞒在旁,忧戚之心形于颜面,亦小窘矣。呜呼,移此心以及天下,为如何耶?”认为唐玄宗如果把这种心思用在忧国忧民上,也就不会发生马嵬坡之变了。
宋代辛弃疾在50岁左右填过一首《卜算子·齿落》,自嘲“已阙两边厢,又豁中间个”,情形比韩愈也乐观不了多少。陆游提及牙痛、掉牙、缺牙的诗词达一百五十余首,在历代诗人中当名列前茅。明人吴俨自知掉牙难免,“但愿不肿痛,叫号动邻里”(《齿落》),直白心声道出衰年无奈。清代的大诗人袁枚还是个美食家,好牙口对他至关重要,所以牙疼难愈时他也不得不服老:“老去一身如渡海,五官无处不风波。”(《齿疾半年偶览唐人小说有作》)
古人很早就认识到口腔卫生与牙病之间的联系,传统中医理论又进一步将牙齿跟肾脏对应起来。《黄帝内经》认为“齿为骨之余”,而“肾主骨”,所以“女子七岁,肾气盛,齿更发长”(《素问·上古天真论篇》)。明代口腔科专著《口齿类要》称“齿者肾之标,口者脾之窍,诸经多有会于口者,齿牙是也”,看法一脉相承。不过鲁迅对此耿耿于怀,他“从小就是牙痛党之一”,却遭到长辈斥责“因为不自爱,所以会生这病的”,长大后了解了齿、肾相连的学说后,“才顿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来”。鲁迅不相信中医,“其中大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的父亲的病的缘故罢,但怕也很挟带些切肤之痛的自己的私怨”(《从胡须说到牙齿》)。
就算不谈固肾牢齿的滋补疗法,古人也已经发展出成熟的治牙补牙的外科方法。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《五十二病方》记载用榆皮、白芷、美桂混合猪膏来填补龋洞,是现今可见最早的牙齿充填术。唐代《新修本草》提到“用白锡和银薄及水银合成之,凝硬如银”的“银膏”,“补牙齿缺落”,这与近现代口腔临床上广泛使用的银汞合金颇为相似。宋代已经出现专门镶牙的牙医。陆游《岁晚幽兴》诗云“卜冢治棺输我快,染须种齿笑人痴”,自注“近闻有医以补种堕齿为业者”。同时人楼钥的《攻媿集》还记载了一位叫陈安上的牙医,“陈生术妙天下,凡齿之有疾者易之以新,才一举手,使人保终身编贝之美”,可见其植牙水平之高。明代“吏部前粘壁有染白须发药、修补门牙法”(陆容《菽园杂记》),这类小广告深谙为官者尤重容仪修饰的心理,从而达到精准投放的效果。
古人同样注重牙齿的日常护理。《礼记·内则》称“凡内外,鸡初鸣,咸盥漱”,讲究早起漱口。后来又总结出“晨漱不如夜漱”的经验,“凡一日饮食之毒积于齿缝,当于夜晚刷洗,则垢污尽去,齿自不坏”(《金丹全书》)。盐、酒、茶都被用来平时漱洗口腔。苏轼《漱茶说》称扬“每食已,辄以浓茶漱口”,“凡肉之在齿间者,得茶浸漱之,乃消缩,不觉脱去,不烦挑刺也。而齿便漱濯,缘此渐坚密,蠹病自已”。《红楼梦》第三、二十八、六十二回等多处都写到贾府中人以茶漱口。
除了漱口,还有用手指揩齿。敦煌莫高窟的多幅中晚唐壁画都有相关绘作,是当时这一盥洗风气的实物见证。唐人还流行“晨嚼齿木”,即用杨柳枝替代手指刷牙。齿木富含纤维,可以拂净齿缝,“每朝杨柳枝咬头软,点取药揩齿,香而光洁”(《外台秘要》)。清洁口腔时还要注意礼仪,“一头缓须熟嚼,良久净刷牙关。若也逼近尊人,宜将左手掩口”(《南海寄归内法传》),有如今人掩嘴剔牙之状。至于今日形制的牙刷则在宋代已经普及。辽驸马萧沙姑夫妇墓出土过相关实物,牙刷头柄的植毛孔与今相差无几。南宋吴自牧的《梦粱录》载录杭州的“市肆名家”,其中位于金子巷口的“傅官人刷牙铺”就是一家专门的牙具店。而“牙刷”一词,在元人郭钰的《郭恒惠牙刷得雪字》一诗中已经正式登场了。
善于养生的苏轼据说还亲自调制过牙粉和牙膏一类的东西,用料包括松脂、茯苓等,以此清洁口腔,不仅能“牢牙”,甚至还能“驻颜、乌髭”(《东坡先生志林》)。说到底,牙齿问题的根本还是在于身体保健。《三国志》载华佗教导吴普五禽戏,“普施行之,年九十余,耳目聪明,齿牙完坚”。我们要想不受牙病困扰,在维护口腔卫生之外,仍当坚持强身健体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9月26日 16版)